別再「供奉」著過去的痛苦 文／諮商心理師 周純媛
「對於那些讓我受傷的事情，我都會記得很清楚，雖然平時不會想起來，但在下次又發生痛苦的事情的時候，我就會連過去痛苦的事情一起回想起來…。」
知道很多人會壓抑，甚至完全隔離受傷、痛苦的感受，但聽著眼前的他講著這段話，腦袋瓜裡還是有點不可置信，心裡則是有一種很心酸的辛苦感。
「你是說…你把過去那些曾讓你感覺到印象深刻的痛苦事件，像供奉神明一樣地放在心裡，然後在每一次發生新的痛苦事件的時候，你就會如數家珍地把過去的痛苦事件也一併拿出來再回顧一次，也再經歷痛苦一次？」我刻意用誇大的語氣回應他，好讓他覺察而正在對自己情緒虐待。
他笑了出來，大概是我用「供奉」這兩個字太好笑了，讓他即使談的是痛苦的感覺，卻仍然覺得可笑，又或者其實是他聽到我把他在做的事情描述一次，覺得自己這樣子其實真的滿可笑的？！
關於受傷的感覺，關於情緒的處理，很多人、很多來談的當事人，雖然明知道不可能遺忘，卻總是在諮商一開始詢問：「能不能讓我不要記得這件事情？」又或者直接表明：「我想要你幫我忘記這件事。」就連我自己一開始去諮商時，也曾告訴我的心理師：「我希望可以忘記小時候的事情，這樣我就不會那麼痛苦了。」還記得當時心理師回答我說：「發生過的事情就像是你的皮膚一樣會一輩子黏在你身上，不可能忘記的。」聽到的當下，我真的好失望好失望，彷彿一個懷抱已久的唯一希望被瞬間摧毀一樣，而接下來心理師說的話，我已經完全沒辦法再聽進去了。但是，也正是因為那次「不可能實現的希望」破滅了，也才有後來符合現實與人性的真正療癒。
諮商中處理痛苦的方式，並不是讓當事人去遺忘那個帶來痛苦的事件，而是轉化當事人對那個事件的感覺，說白一點，事件就只是事件，因著事件而產生的感受，對於事件所給出的意義，其實是當事人的主觀產物。在療癒的過程中，我們常常需要一提再提「同一事件」，心情抒發後，還要針對那些情緒感受，不斷地覺察、再覺察，不斷地述說、再述說，然後在被接納和被理解的情境中，自己也開始可以慢慢地停下來，練習用不帶批判和責備的眼光重新看待「同一事件」，在與心理師來來回回一問一答之間，再次理解同一個經驗，給出更全面、更貼近自己生命的詮釋，當我們能在詮釋的過程中產生了有別於痛苦的意義，痛苦的感覺便因此得到「消除」或「轉變」了，日後回想起這個事件時，我們便會有不同的想法和感覺。
雖然事件終究是無法遺忘的，反而經常是深刻地烙印在人們的心裡、腦海裡，但是那些痛苦的感覺會隨著述說而得到抒發與宣洩，因著新的意義出現而得到了平衡、轉化和回穩，好讓我們可以重新寫出不同的腳本，讓後來的生命發展出不同的可能性，這就是人類心靈力量的可貴。
於是，在下一次類似事件發生之後，我們因為知道自己怎麼了而知道如何給自己更好、更有效的照顧，縮短痛苦的時間或是減輕痛苦的程度，甚至是在事件發生之前，我們可能因為提早覺知到了，而能預防它發生，避免再次受到同樣的傷害。記得小時候有次全家出遊我不小心摔到水溝裡，身上因沾滿泥巴而又髒又臭，媽媽一邊帶我去清洗一邊責備我不小心，然後在要坐高空踏踏車時，媽媽說不要跟我坐，這件事我一直到諮商前都還記憶猶新，那種被嫌棄、不被接納的感覺，讓才八、九歲的我非常受傷且挫折，並在日漸成長的過程中，那感覺也逐漸發展成「我不能做錯事、惹麻煩，我不能不好」的一種扭曲認知。在後來透過諮商的抒發，釋放內心積壓已久的委屈和難受的心情，在反覆地述說中得到了不同於以往的理解，當我理解媽媽當時的反應其實是很正常、一般的，同時也接受自己挫敗、受傷的感受，我便不再對媽媽生氣，也不再責備自己。我告訴自己不需要帶著「臭水溝心情」一起成長，也不須過度詮釋或扭曲媽媽的反應，日後更不須因為害怕不小心犯錯或惹麻煩而小心翼翼地過生活，或極力遮掩不好的那一面。人生，總是有跌倒的時候，因為能重新諒解自己當初的不小心跌倒，和心疼當時那麼小的自己在身體上的疼痛，以及對母親情感上的受挫，現在反而更加能包容和疼惜自己的無心之過和挫敗感，在跌倒的時候，安慰自己、重新站起來，或是接受、請求別人幫忙扶自己一把，不必把力氣完全地浪費在預防跌倒這個點上。重新回顧過往的挫敗經驗，雖然是再次經驗了從當時延續到長大後的不舒服，但卻能幫種在心裡的大毒瘤改頭換面成為現在學會照顧和寬容自己的生命禮物。
冰箱裡的食物腐臭了，我們會丟掉，衣櫥裡的陳年舊衣，我們也會清理，那些囤積在內心深處的苦痛，不該只是一直被晾在一旁，單單只是放著不管，痛苦並不會隨著時間自動分解而消逝殆盡。新的一年又即將到了，除了家裡大掃除之外，或許也可以來個心靈大清倉，說不定透過不同的理解和整理，說不定那些長久以來「供奉」在心裡的痛苦，藏有從未發現過的生命禮物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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