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載於:吳東彥、黃宗堅(印製中)。童話分析:安徒生童話《紅鞋》的隱喻及其療癒象徵。輔導季刊。

 

一、前言                             

  《紅鞋》乃出自於安徒生之筆,是個相當著名的童話故事。相較於其他故事情節,例如:美人魚、醜小鴨或是國王的新衣等,《紅鞋》的內容顯得較為驚悚、血腥,尤其是當故事女主角要求劊子手砍下自己的雙腳時,讓許多人感到震驚並難以忘懷。不過,這個故事之所以能夠如此長久流傳,或許是因為這篇故事隱含人類經驗中的原型(archetype)。在閱讀這個故事時,我們可能也潛意識地投身其中,並與故事主角共同經驗某些人類的根本存在議題。

  在閱讀童話故事時,儘管該故事的象徵意義尚未被直接意識化,並清楚呈現予讀者,不過,閱讀童話故事的過程本身就可帶來積極的心理功能,讓讀者可與故事主角共同經歷與修通當中的心理衝突與生命議題(李淑珺譯,2005/1999林敏雅譯,2004/1986;趙仲明譯,2015/1977)。然而,就心理治療的層面而言,若能夠進一步更明晰地掌握故事中的象徵意義與療癒象徵時,當案主透過口說或沙盤等媒介呈現某些童話故事的原型,我們就更能了解案主的潛意識正在試圖修通何種情結。或是,我們更能知道要呈現與分享那些童話故事,以喚起或催化案主的共鳴,並與之共同面對其既有的生命議題。因此,對童話故事進行分析有其重要性。是以,本文以安徒生童話《紅鞋》為例,探究其中的隱喻意義及療癒象徵,並於文後討論此故事對實務工作所帶來的啟示。

二、故事摘要(內容綜合引用自網路資料)

  有個名叫凱倫的小女孩,由於家境貧苦,平常只能打赤腳走路,即使到了冬天,也只能拖著一雙沉重的木鞋走路。有個年老的女鞋匠縫製了一雙紅鞋送給凱倫。這雙鞋雖然看來笨拙,但卻是女鞋匠用心製作的。母親過世那天,她得到這雙鞋。雖然紅鞋不適合出現在葬禮上,不過因為沒有其他的鞋子可以穿,所以凱倫還是穿著這雙紅鞋走在簡陋的棺材後面。後來,一個老太太經過,相當同情凱倫的遭遇,於是收養了她。

  沒想到老太太不僅不喜歡這雙紅鞋,甚至將之拿走並燒毀。老太太要凱倫穿起乾淨整齊的衣服,並稱讚著凱倫的可愛與美麗。等到有一天,凱倫買了一雙美麗的紅鞋,並且穿著它到處炫耀這雙美麗的紅鞋,甚至穿著它去接受堅信禮,但這並不適合堅信禮的場合。當牧師把手放在凱倫的頭上,講述著凱倫身為一個基督徒的責任時,她的心裡只想著紅鞋。老太太知情後,勸告凱倫以後上教堂必須穿黑鞋。等到了下次,凱倫還是穿上了紅鞋。雖然身在教堂,但凱倫的心裡只有那雙紅鞋,於是她忘了唱聖詩,也忘了禱告。離開教堂後,凱倫遇到一位老兵,這位老兵的鬍子不是白色,而是紅色的。他看著凱倫的鞋說:「多麼漂亮的舞鞋啊!跳舞的時候穿它再適合不過了。」說完後,他還用手敲了凱倫的鞋跟。等到凱倫離開教堂後,她忍不住地開始跳起舞來,而且完全停不下來,直到最後大家幫忙脫下她的鞋子為止。

  這雙鞋被收在家裡的櫥櫃中,但是凱倫時常忍不住要去看看它。之後,老太太病倒了,儘管大家都認為凱倫要負起照顧老太太的責任,她還是忍不住穿上紅鞋去參加舞會。凱倫開始被紅鞋所控制,不管白天或黑夜、下雨或晴天,她都跳著舞。她想停止,卻停不下來。紅鞋帶著凱倫跳進黑森林,並遇見白衣天使。白衣天使對凱倫說:「妳必須一直跳下去,直到死掉為止」。凱倫請求白衣天使的幫忙,但是卻沒有得到回應。有天早晨,凱倫經過了家門,發現原來老太太已經病死了。凱倫繼續跳著舞,她經過了劊子手居住的小屋,她向劊子手說出自己的罪過,並請求劊子手砍掉自己的雙腳。劊子手替凱倫裝上了一雙木腳與拐杖。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中,凱倫悲傷地留下許多傷心的眼淚。

  她走到牧師家中,請求在牧師家中擔任傭人,她相當勤奮地工作,當牧師在朗讀聖經時,她就安靜地坐在一旁聆聽,不過當他們要給予凱倫華麗的衣服時,凱倫就會搖頭拒絕。第二個星期天,牧師一家人邀請凱倫一起上教堂,凱倫拒絕了,並且孤獨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虔誠地讀著聖詩。當凱倫聽到教堂傳來的風琴聲,凱倫流著淚說:「上帝啊,請幫助我!」此時,一位白衣天使出現了。當天使用手中的紅玫瑰觸碰到牆壁時,紅玫瑰所觸碰到的地方都會出現一開金星。隨之,牆壁分開了,凱倫穿過牆壁並進入教堂和牧師一家人坐在一起。當大家念完聖詩並看到凱倫後,他們對著凱倫說:「凱倫,妳也來了!」凱倫說:「我得到了寬恕」!她的心中開始感受到快樂與和平,她的靈魂也飛進了天國。

 

引用自網路

 

三、故事分析:

(一)紅鞋的象徵意義

  1. 象徵一:性衝動/性成癮(sex addiction)的可能

  凱倫時常無法遏止想要穿上紅鞋的慾望,是這篇故事相當具有關鍵性的部分。細看「穿鞋」這件動作,當我們把腳放進鞋中,就如同我們將人體的一部份插入一個小洞,穿鞋似乎隱含了「性」的象徵(舒偉、丁素萍、樊高月譯,2015/1975)。紅色象徵強烈的情感,尤其是含有性的情感(舒偉等譯,2015/1975; 而紅色有時也象徵初潮與月經的來臨(林敏雅譯,2004/1986)。女性在這個發展階段中,性意識開始被喚起。再加上故事中描述凱倫已經到達接受「堅信禮」的年紀,這指的是信徒邁入成年階段,並有能力承擔基督徒使命時所進行的儀式。綜合這些訊息,凱倫可能已經逐漸成年,並開始感受到心中所萌生的「性慾望」,只是凱倫一直無法自制地萌生穿上紅鞋的衝動。在這篇故事中,「紅鞋」可能意味著「性衝動」的象徵。

  凱倫在生活裡所關注的事務,似乎被這雙象徵「性衝動」的紅鞋所佔據。凱倫無法忘記這雙紅鞋,甚至時常忍不住要穿上它,例如:當牧師在教堂中講述著聖經的道理時,凱倫的心中都只有那雙紅鞋;在不適當的場所中,她也無法自拔地穿上這雙鞋,最後甚至因為穿上紅鞋不斷跳舞而錯過老太太的葬禮。凱倫無法遏止自身的性衝動,不禁讓人懷疑她是否已經「性成癮」了。性成癮指的是:一個人被性的念頭所佔據,儘管這些念頭時常導致負向的結果,但是該個體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性行為(Opitz, Tsytsarev, & Froh, 2009)。在成癮的概念中,「失去控制」(lost of control)往往是相當核心的概念(陳喬琪,2009)。這如同凱倫在故事中,無法控制地想起紅鞋、穿上紅鞋。她的心思幾乎被象徵「性衝動」的紅鞋所佔據,忽略了生活中的其他重要事件。

  對於性成癮患者來說,他們可能較缺乏自我撫慰(self soothing)以及情緒調節(emotion regulation)的能力。當他們面對壓力或內在衝突時,投入性活動不僅可以替他們帶來愉悅感,同時也可以讓他們逃避壓力,暫時忘卻他們不想面對的情緒(Cashwell, Giordano, King, Lankford, & Henson, 2017; Giugliano, 2003)。一個人能否發展出成熟的自我撫慰以及情緒調節能力,主要照顧者有時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孫明儀,2015Kohut, 1971)。在發展過程中,孩童起初無法適切理解與表達情緒,而是以行動(action)做為情緒表達的管道,例如:哭鬧、拳打腳踢等。在一般的狀況下,主要照顧者會嘗試涵容、解讀並反映(reflect)兒童的情緒,同時給予安撫。久而久之,兒童逐漸能夠內化主要照顧者的親職功能,學習理解並調節自身的情緒經驗。往後,縱使主要照顧者不在場,兒童仍然能夠撫慰自己(王映淳、吳麗琴、林芳漪、粘慧美、黃郁心,2017/2008)。然而,在故事中,凱倫面臨母親逝世時,老太太卻只專注於自身的喜好,擅自燒毀凱倫的紅鞋,只在乎要替凱倫打理外貌,要凱倫讀書寫字,從頭到尾不見老太太試圖理解或陪伴凱倫的喪母之慟。這或許象徵凱倫的情感並不受到重視,甚至是被忽略的。久而久之,凱倫在這樣的親子關係中,或許就無法透過老太太的涵容、理解與反映,逐漸發展出自我撫慰的能力。在無法調節自身內在的情緒時,透過投入性活動來舒緩自身內在的壓力,或許就是凱倫所發展出來的生存策略之一。

  再從文化的角度來思考的話: 老太太不喜歡凱倫的紅鞋、不讓凱倫保留紅鞋,甚至將之拿走並燒毀。這些舉動似乎暗示著老太太想要剝奪、除去凱倫的性衝動。凱倫因為心心念念這雙象徵性衝動/性慾望的紅鞋而受到老兵與天使的詛咒,受到了懲罰,這是否反應出:凱倫所處的父權文化與基督教文明認為女性要壓抑、收斂自身的性慾望、性意念與性衝動,否則,女性就會背上「羞恥」、「不潔」的標籤(McKeague, 2014)。

  然而,回到故事開頭來思考,紅鞋來自於女鞋匠的贈予,這可能象徵:每個女孩對於性的觀感與想法,時常來自於女性長者的傳遞,不管是透過生物本能的遺傳,或者是後天的教導與形塑。但是這種性本能的傳遞與發展在女孩的成長過程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性本能本是人類發展中的天性,也是每個人會擁有的正常發展現象,但若在成長的過程中,性本能越是被過度的壓抑或否認時,則後續的反彈力量是否就會越是猛烈?

  要而言之,凱倫無法遏止的性衝動、性成癮的現象,我們或許就可以從上述親子關係的角度以及文化脈絡因素來理解。

  2. 象徵二:自戀(narcissistic)的展現

  自戀是每個人與生具有的需求(Kohut, 1971)。它指的是一個人將欲力(libido)投注在自己,而非客體身上,並且依靠自己來滿足自己的需求(楊添圍、周仁宇,2013/1990)。與人互動時,也都以自己的需求為優先,並且希望獲得他人的讚賞與肯定(Bleiberg, 1994; Kohut, 1971)。隨著生命的開展,一般人的自戀需求會逐漸降低,開始與人發展適當、成熟的人我關係,發展同理他人的能力,並且同時關照、協調自身與他人的需要。即使沒有獲得他人的讚賞與認同,或是他人不符自己的期待行事,也有能力自行調節、安撫心中的失落、難過或憤怒等負向情緒,而不認為他人要百分之百地滿足自己的期望(葉宇記譯,2005/1996Kohut, 1971)。

  Kohut 1971 認為自戀需求在個體的發展過程中,往往是正常且必須的 。不過如果因為過往的創傷經驗,或是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導致一個人無法發展出成熟的客體關係,而固著於自戀狀態中,就可能發展出「病態自戀」(pathological narcissism)的現象(Kohut, 1971; Bleiberg, 1994; Raskin & Terry, 1988)。這樣的人行事通常極度自我中心(egocentric)、對於虛榮感(vanity)與表現慾(exhibitionism)有過度的追求(Bleiberg, 1994; Raskin & Terry, 1988; 或是沉浸於自身的需求,而無法回應他人與外界等(李宇宙等,2007/2005)。就如同故事中,凱倫不顧他人眼光或規定,執意穿紅鞋進入教堂。在生活中,凱倫只眷戀著自己的紅鞋,沉溺於紅鞋帶來的虛榮感與滿足感。她無時無刻都只想著紅鞋,以至於讓她忘了禱告、忘了唱聖詩,最後甚至因此而無法參加老太太的葬禮。我們似乎可以看見,凱倫無法將欲力投注於人我關係的維持上。她的情感能量似乎都只投注在自己,而忽略了外在現實,無法發揮發揮其社會功能。這些行為看似都是病態自戀的跡象。

  對於病態自戀者來說,要脫離自戀狀態並非易事。由於他們的內心與自我強度較為脆弱,他們會發展出全能自大感(grandiose),認為自己並不需要他人就可以獨自存活。然而,若要進入成熟的客體關係發展,代表他們要放棄自我中心式的想法,學習忍受他人的觀點、期待、慾望與自己的有所不同。另外,當無法立即滿足自己的期待與需要時,他們也需要學習忍受挫折,而非再以投射、否認或壓抑等防衛機制來處理自己的情緒。這樣的挫折與失落可能會讓病態自戀者拒絕進入與他者連結的客體關係,而想要停留於自戀狀態中。或許這就有如凱倫即使脫下紅鞋後,又無法自拔地穿上它。甚至,即使凱倫想要脫下紅鞋,卻發現鞋子已經牢牢地長到自己的腳上而無法逃脫。

(二)轉化的契機

  若將紅鞋視為性慾望或性成癮的一種可能象徵,穿上紅鞋而無法停止跳舞的凱倫,就如同被性慾望所駕馭而不斷舞動著。不過,凱倫卻不再快樂,她開始感到痛苦,想停下舞步,但她卻做不到。許多成癮患者亦是如此。起初,接觸酒精、毒品、網路、性或情愛等媒介時,或許可以帶給當事人短暫快樂、放鬆與滿足的心情,然而,一旦過度依賴這些媒介而到達成癮的程度時,許多當事人反而開始感到羞恥或罪惡(McKeague, 2014)。當想要停止成癮行為卻無法停止時,他們感到糾結與痛苦,於是又再投入依賴酒精、毒品、網路、性與情愛而演變為成癮的惡性循環。另一方面,若將紅鞋視為自戀的象徵,雖然對於紅鞋的沉溺可以帶給凱倫虛榮與滿足,但是她卻因此無法與人建立真正的關係並融入人群而感到孤獨與罪惡。例如:凱倫即使進入教會,心裡所想的仍是只有紅鞋;或是不斷跳舞的凱倫也因此錯過了老太太的喪禮。

  或許是受到這些痛苦、糾結與罪惡感的驅使,走投無路的凱倫決定要求劊子手砍下自己的雙腳。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夠讓自己解脫。但是只有砍下雙腳,並與象徵性慾望、性成癮或病態自戀的紅鞋脫離,或許是不夠的。之後「被砍斷腳的凱倫走到牧師家中,請求在牧師家中擔任傭人,她相當勤奮地工作,當牧師在朗讀聖經時,她就安靜地坐在一旁聆聽,不過當他們要給予凱倫華麗的衣服時,凱倫就會搖頭拒絕。」不僅如此,此時的凱倫也更真實地面對自己心中的脆弱與孤獨,向上帝禱告並請求協助。

  這個歷程的轉化對凱倫而言是相當重要的。性成癮者時常透過性行為與他人連結,以求得自己渴望的滿足感與親密感(McKeague, 2014)。當凱倫被砍下雙腳,並到牧師家中擔任傭人,轉而藉由付出勞力來獲得生存的價值。雖然工作並不輕鬆,但此時凱倫或許開始感受到:她不再只能透過「性」,而是藉由「勤奮的工作」,也可以讓自己被他人所接受,並且與人產生連結。

  此外,我們從故事中發現,當凱倫決定進入牧師家中工作之後,才是她真正獲得救贖的開始。何以這個故事會特地讓凱倫進入這個具有宗教意味的場域呢?這可能除了與安徒生自己的基督信仰有關之外,當代的文獻也發現,宗教信仰與個人的心理健康發展有正相關(Aranda, 2008; Gale, Flannelly, Ellison, & Silton, 2014; Nikeea, 2006)。若能善用宗教的力量,可以協助人帶來心理、自我與人際多面向的正向改變及轉化(陳秉華、蔡秀玲、鄭玉英,2011)。Giordano等人(2017)也認為宗教及靈性的力量,與性成癮者的療癒有關,其中的機制可能是:由於性成癮患者可能較缺乏自我撫慰與情緒調節的能力(Cashwell et al., 2017; Giugliano, 2003),在宗教與靈性領域中,他們得以將心中的苦悶、焦慮、壓力或罪惡感等情緒,透過禱告或祈禱等儀式,投注到神的身上。他們從中獲得一個心靈寄託的對象。在這些宗教儀式中,神所帶給人們的希望感、安撫與撫慰,可以喚起人們在生命早年與主要照顧者相處時,所感受到的正向客體經驗(Parker, 2008)。此時,宗教與靈性力量所扮演的角色,或許就猶如一個「過渡性客體」(transitional objectWinnicott, 1951),可以暫時涵容與調節性成癮者的負向情緒,以降低他們過度透過性活動作為緩解焦慮的管道。

  對於病態自戀者來說,他們必須藉由他人的讚賞與肯定,來掩飾內在脆弱不安、缺乏自信與低自尊的自我。當凱倫願意砍下雙腳,裝上「醜陋」的木腿,不再想透過紅鞋來滿足自己的虛榮,而是選擇在牧師家中辛勤工作,這些跡象看似她已經逐漸脫離自戀的狀態,學習與牧師一家人共處。

  何以凱倫能夠在牧師家中獲得如此的轉化?一方面或許是因為當凱倫呈現不完美的自己時,牧師一家人並未批判凱倫的「醜陋」與不完美的外在,反倒是扮演一個涵容的客體,如實接納凱倫真實的模樣。這種接納的態度,或許可以帶給凱倫勇氣,讓她踏出過往自戀的生活型態,將欲力同時投注於自己與他人,並與牧師一家人建立真實的人際關係。我們可以看見在後續的故事中,當牧師在朗讀聖經時,凱倫也不再眷戀紅鞋,而能與牧師一家人和平共處。看來,凱倫似乎已經較能夠融入人群,與人連結,而不再時時以自戀的姿態面對他人。

  另一方面,宗教活動的存在或也能幫助凱倫學習調節自身的情緒狀態(Brewer, Elwafi, & Davis, 2013),以及安撫自身的自戀脆弱(narcissistic vulnerability; Bleiberg, 1994)以慢慢增進自身的自我強度,讓她不再需要強迫性地追尋外在條件所來掩飾脆弱不安的自我。在故事的最後,或許是因為經歷了這個心靈轉化的歷程,凱倫又再次與牧師一家人相遇,並且在這樣涵容的客體關係中感到快樂與平靜,這是一種更成熟的自我狀態以及客體關係的象徵。

三、討論及結語

  本文認為紅鞋象徵著性衝動、性成癮與自戀,但是象徵的意義是難以窮盡的(呂旭亞,2017),或許「紅鞋」仍有許多隱而未顯的意義尚未被彰顯。在實務應用上,當與案主共讀這個故事時,助人工作者需要先懸置自身對於「紅鞋」的理解,讓案主有自發性的想像與投射的空間,例如:邀請案主想像凱倫何以如此眷戀紅鞋?紅鞋對於凱倫的意義為何?若案主身為凱倫,在故事中他會有何種想法與感受?助人工作者也可以邀請案主回想,在自己的生命經驗中,是否與凱倫有類似的經驗與掙扎?這些經驗對案主的影響與意義為何?案主在過去這些經驗中,如何獲得救贖?若案主仍身處「未能脫掉紅鞋」的處境,則案主希望自己的人生可以如何發展?走向何方?又有誰在這個過程中,能夠扮演如同牧師一家人的角色,協助案主進行療癒與轉化?

  除此之外,由於《紅鞋》的故事可能反映出許多人的生命經驗:當我們想要脫下紅鞋,卻發現鞋子已經在腳上生了根,就如同我們有時想要擺脫過去的生命經驗、記憶、議題或情結,但是它們卻不斷苦苦糾纏,讓我們感受到無法掙脫之苦。本文認為這篇童話故事除了適用於具有過度性衝動、性成癮,以及病態自戀者之外,《紅鞋》也同樣適用於想要脫離某些生命經驗,但卻遲遲無法擺脫的對象。作為助人工作者,在面對這些類型的案主,先理解他們「何以無能/無法改變」的原因或許是重要的。當凱倫不斷追求虛榮感與性慾望的滿足時,若我們只是不斷提醒她要脫下紅鞋,或只是責怪她為何不脫下紅鞋,這可能無法帶來任何幫助,甚至可能加重凱倫的自責與罪惡感。如果我們能夠轉而理解其無法脫下紅鞋的原因,並關心、包容其心中曾經受過的創傷與痛苦,或許這才是「人格轉化」可能發生之處。

  在「理解」之外,助人工作者又能如何著力於這類型案主的處理呢?性成癮患者與病態自戀者,似乎都缺乏適度的自我撫慰或情緒調節能力,致使他們在焦慮、空虛的狀態下,需要立即透過性活動的投入來掩飾、逃避心中的匱乏與不安。或是在自卑感與自戀脆弱的作祟之下,他們強迫性地穿上虛榮的外衣,以逃避面對內心的空洞。因而,助人工作者在理解其無法脫下紅鞋的掙扎後,協助其發展自我撫慰與情緒調節能力或許也是必要的。至於要如何才能協助他們發展出這樣的能力?助人工作者可以協助他們在焦慮、不安或是壓力情境下,學習關照自身的身心狀態,聆聽自己內在的聲音,平穩自己的情緒,或是學習轉換自己的心靈狀態,以寧靜的內在心靈活動來替代舊有的行為模式(Bleiberg, 1994; Brewer et al., 2013; Shonin & Gordon, 2016),並且靜下心來思考自己所真正需要的究竟是什麼,藉以重新建構與追尋人生的目標。

  並非每個性成癮患者或是病態自戀者都能夠順輕易達至上述的理想狀態。在此過程中,助人者就需要先行涵容、解讀並反映他們的情緒經驗。久而久之,透過轉變內化作用(transmuting internalization)的機制,案主逐漸能夠學習在助人者不在場的狀況下,替代助人者執行其先前所提供的心理功能,轉而涵容自身的情緒經驗(劉慧卿、林明雄,2002/1971。助人者除了以自身作為治療工具之外,也可以引進相關的媒介,例如:宗教、靈性活動、書籍,或是相關助人團體,以發揮其過渡性客體的功能,讓他們可以將自身的焦慮、脆弱或不安投注於此,以減緩、調節其內在壓力。

  除此之外,「父權文化」與「基督教文明」容易認為女性要壓抑、收斂自身的性慾望,否則,就容易將女性貼上「羞恥」與「不潔」的標籤(McKeague, 2014)。助人工作者需要敏察自身是否具備性別平等意識,以減少自身產生性別刻板印象或壓迫的可能(Eriksen & Kress, 2008)。於助人關係之外,助人工作者則可透過行動與實踐,倡議性別平等或多元性別等社會議題,以減少女性在社會上受到的標籤與壓迫。

  再次反思這個童話故事所要帶給讀者的啟示,凱倫之所以能夠獲得療癒的契機,始於她要求劊子手砍下自己的雙腳,並進入牧師家工作。這樣的療癒機制是否符合當代心理學的觀點呢?對於凱倫砍下雙腳一事,表面上看來,這種具有自殘、自虐意味的行為並非本文所贊同的。但若從象徵的角度來理解,這可能意味著凱倫為了改變與重生,而選擇勇於割捨一部份舊有的「壞」的自己,讓自己先經歷猶如死亡的痛苦(趙仲明,2015/1977;黎惟東,1989/1964)。這種在痛定思痛後,所萌生的決心與毅力,有時或許就是一個人要獲得療癒與轉化時,所需具備的重要條件之一。而當凱倫進入牧師家工作後,過著與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活,她開始踏實地「工作」,並且投入了「宗教」活動。本文認為,「宗教」與「工作」都只是一種表面上的形式,更重要的是「宗教」與「工作」當中潛藏了何種療癒機制?「宗教」的意義或許是因為其能夠發揮「過渡性客體」的功能(伍育英、蔡順良,2007Winnicott, 1951),幫助案主提升其自我撫慰與情緒調節的能力,這或許就有助於他們降低性成癮與病態自戀的發生機率。至於「工作」的意義,若以Erich Fromme(孟祥森,1969/1956)的角度來說,若一個人能夠透過工作對他人有所付出與貢獻,他便能夠在這之中體驗到自己的能力與力量。當他人感受到個體的付出而有所回饋時,這樣的關係型態就形成了一種正向循環,讓雙方可以透過彼此的接受與付出,豐富彼此的生命。

  對於凱倫「不再接受華麗的衣服」一事,從前述「自戀」的脈絡來理解,這或許象徵凱倫不再需要透過虛榮感的追求,來掩飾其自卑與脆弱的內在。這對凱倫來說看似一種進展。但是自戀是每個人與生具有的正常需求(Kohut, 1971),在案主的療癒及轉化的歷程中,助人工作者不見得要鼓勵案主放下、捨棄所有的自戀需求,而是要協助案主思考如何適度滿足自戀,適切呈現自己的美與優勢,並且在自我與他人的關注之間拿捏平衡。

  易言之,在這篇故事中,雖然凱倫透過宗教與工作而獲得療癒,在實務工作上的應用,我們不見得要依樣畫葫蘆地提供案主「宗教」與「工作」。更重要的是,我們如何善用「宗教」與「工作」背後的心理療癒機制,提供一個具有過度性功能的客體或空間,增進案主的自我撫慰與情緒調節能力;或是提供某些機會或社會角色,讓案主不僅能夠從中看見自己的能力、價值與社會貢獻,也能夠讓他們從中培養出正向、成熟的人際關係或親密關係,以豐富他們的生命經驗與內在情感。如此一來,或許他們就不再需要借助性與自戀的方式,掩飾自己心中的焦慮、脆弱與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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